第1083章:听声音就腿软(第1页)
这天去过了师刀房后,陈平安和金粟最后去了敬剑阁,如此一来,今日行程绕路最少,不用走太多冤枉路。先前在师刀房那堵影壁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榜单,陈平安当时找到了三个熟悉的名字,崔瀺,许弱,宋长镜。其中崔瀺次数最多,有六张之多,发榜人来自四个不同的大洲,可想而知,这位昔年的文圣首徒在浩然天下,是何等不受待见。墨家许弱和大骊藩王各一张,理由都很奇怪,悬赏许弱之人,是一位署名峥嵘湖碧水元君刘柔玺的女子,字里行间,满满的恨意,以及情意。至于悬赏宋长镜的那个人,署名为金甲洲韩万斩,此人可能是钱太多了没地方花,理由竟然是觉得小小宝瓶洲,根本就不配拥有一位武道止境大宗师。在陈平安和金粟转身离去的时候,与街道上另一边的一行三人,遥遥擦肩而过。陈平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因为那个女子实在太高了,满头青丝扎成了一条马尾辫,身材匀称,腰间悬挂着一把无鞘长剑,像是新鲜出炉的新剑,阳光映照下,高大女子在行走之间,长剑折射出一阵阵雪白清亮的光线。其实不光是陈平安,街道两侧众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在打量这位奇怪女子。一位英俊男子与她并肩而行,窃窃私语,女子偶尔点头,极少说话。两人身后是一位中年扈从,杀气极重,难以遮掩,要么是七境以下的纯粹武夫,尚未凝聚金身,所以遮掩不住气机,若是七境以上,还能拥有如此气象,那就有些可怕了。浩然天下的万千剑修之中,中土神洲的那个左右,便是最极端的例子。金粟哪怕走出去很远,还是忍不住转头,望向那位女子的背影,恋恋不舍。虽然那女子始终没说话,没有华美衣饰,甚至没有倾国倾城的姿色,可是金粟就是羡慕这样的女子,说不清道不明。有些人总是这么不一样,看了一眼,就能让人记住很多年。而有些人,哪怕看了再多年,也没在心头住下。陈平安倒是没有怎么留意,很快就走自己的路,小口小口喝着酒,只是想起了家乡的石拱桥而已,当然想着想着,也想到了天上的那座金色拱桥,云海之中,一望无垠。高大女子这一路,从未打量过任何人。她一直走到了师刀房影壁前,仰起头,迅速浏览悬赏榜单,大多兴致缺缺,懒得多看一眼,最终视线停留在最左上角的一张榜单,她眼前一亮。此次南下倒悬山,乘坐那艘自家王朝名下的渡船蜃楼,一路从中土神洲北方,飞过五大湖之一的峥嵘湖,掠过世间最大的山岳穗山,再过南婆娑洲,她始终待在屋内,翻阅一部某个覆灭王朝的库藏古书,一直没有露面,静极思动,便想着这次倒悬山淬剑之后,北归途中,找件事做做。她伸手一抓,将那张悬赏榜单扯入手中,对师刀房大门方向淡然道:这份悬赏,我接了。那英俊男子之前顺着高大女子的视线,一直在碎碎念念,当她盯住这张榜单后,便默念道:不要撕这张,不要撕这张,随便换一张都行……结果天不遂人愿,女子偏偏就是撕下了这张不知已经张贴多少年的老旧榜单。男女身后的宗师扈从,满脸笑意,毫不意外,早早知道会是这样。男子哭丧着脸道:国师,难道咱们真要去白帝城大闹一场。靠近咱们附近的那位魔道巨擘,不是只比白帝城城主差几个名次嘛,同样是浩然天下十大魔头之列,国师为何不找他一趟来回,说不定我刚好在皇宫为国师温一壶酒。虽说这位魔头近些年忌惮国师,已经隐世不出,还传出要搬迁宗门的消息……她笑着打断男子的言语:我之所以能够破境,那人功劳很大。忘了告诉陛下,他已经被我宰了。男人愣了一下,惋惜道:国师为何不对其劝降招徕,若是有此助力……高大女子又笑了,说过啊,但是他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我给他做侍妾,我想了想,觉得比起端茶送水,还是做掉他更容易一些。男人先是哀叹一声,随即醒悟过来,捶胸顿足道:国师,你与我直说,这些话是不是打架之前说的女子略有愧疚,笑着拍了拍男子肩膀,陛下英明。事后那位魔头在她脚下跪地求饶,磕头认错,她没有答应,离开那座满山尸体的魔教宗门后,她策马驰骋于山间小道,手中长枪的枪头还挂着那颗头颅,本想拿去京城皇宫给陛下瞧一眼,他惺惺念念的大魔头,到底长什么样,可一想到皇帝多半要埋怨自己不为大局考虑,便一抖手腕,将那颗头颅从枪头上甩掉,如此一来,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了。所以她觉得有点对不住身边这位皇帝陛下。一个连皇后废立、太子人选、陵墓地址,都要询问自己的皇帝陛下,在浩然天下很难找的。她要珍惜。男人心疼得有点麻木了,有气无力道:那我赶紧让人传讯京城,要他们为国师搬来那副铠甲,白帝城城主太过无敌,国师不可掉以轻心。她突然摇摇头,眼神炙热,若是跟白帝城来一场生死大战,那副金银台铠甲穿不穿,没有两样。陛下没有必要多此一举。男人语气沉重道:求你很多次了,我再求你一次,别分什么生死,分出胜负就行,然后跟人家白帝城城主看看彩云,下下棋,在大河之水畔散散步……高大女子瞥了他一眼,笑道:陛下是想白帝城城主能够有朝一日,入赘我们王朝男子伸出大拇指,厚颜无耻道:国师算无遗策!女子淡然道:我此生所嫁,唯有武道。男子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当高大女子揭下这张榜单后,师刀房没有任何人出门应酬,影壁附近看热闹的所有练气士,都已鸟兽散。中土神洲最新的十大高手中,当然是在最近百年间露面现世过的山巅之人,否则就会被排除之外。最终原本十位全是上五境练气士,例如龙虎山大天师之流,结果如今变成了九人。这是浩然天下历史上,纯粹武夫第一次跻身此列。而且那位女子武神,一鼓作气冲入了前五。第四人,正是白帝城城主。高大女子转头对身后那名扈从说道:宝瓶洲之行,你替我去,若是人家实在不愿意交出那把剑鞘,就算了,你不用强人所难。扈从汉子点点头。进入敬剑阁之前,陈平安和金粟各怀心思,陈平安是想要去看看,敬剑阁内有没有那个斗笠汉子的佩剑,如果有,会是叫什么名字被斩于剑下的上五境大妖到底有几头而金粟则是去瞻仰那些女子剑仙的佩剑风采。两人各有所求,于是分头行事,各看各的。敬剑阁分上下两层,上边的佩剑仿品并不对外开放,而第一层可以一直往里走,因为敬剑阁仿品,是按照每千年斩妖战绩、摆放于一间屋子的格局,所以屋子仙剑的数量多少不一,但是没有任何一间屋子显得空荡荡,只分多和更多而已,陈平安一路看去,记住一个个古老的名字,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能够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人,和他们的剑,应该就是秘密供奉在二楼了。敬剑阁的设置,极为用心,每一把佩剑仿品,除了搁放在各有特色的剑架之上,剑架之后,会有半人高的剑仙画卷,栩栩如生,说是画卷,其实并不准确,由白雾凝聚而成,纤毫毕现,好像犹在人世。虽然男子剑仙的佩剑仿品更多,可是陈平安看得快,而金粟看得慢,结果到最后,陈平安和在最后一间屋子刚好碰头,而且更凑巧的是,两人几乎同时肩并肩站立,一人望向一把男子剑仙的茱萸,脸色微变,一人凝视着女子剑仙的幽篁,眼神复杂。关键在于这两位男女剑仙,皆无人像画卷。突然有人挤开陈平安,骂骂咧咧,反正陈平安也听不懂不知何洲的雅言,但是语气很冲,那人朝剑架和仿品吐了口唾沫,顺带着对驻足此地的陈平安也没有好脸色,又说了一通让陈平安满头雾水的言语,那人似乎也发现了背剑少年听不懂本洲雅言,愤愤离去。金粟感叹一声,走吧。陈平安当初在落魄山竹楼外,听魏檗提起过这段往事,不说当下妖族正在入侵剑气长城的战事,之前那场荡气回肠的捉对厮杀,用来决定剑气长城的归属、或是妖族归还剑修残存飞剑,魏檗说过剑气长城外,轰轰烈烈,战死了一对男女剑仙,极其悲壮,两位功勋卓著、剑法通天的大剑仙,竟然都被大妖阵斩于众目睽睽之下!阵斩!两人皆是。陈平安望着那个男子剑仙的姓名,再转头看了一眼女子剑仙的姓名。金粟疑惑道:陈平安,还不走吗陈平安嗯了一声,你先回客栈吧,我打算再看一遍敬剑阁,反正这里十二个时辰都不关门。她问道:认得回去的路吗陈平安还是没有抬头,点头道:认得的。金粟有些奇怪,却也只当是一天到晚背着剑匣的少年,太憧憬那座天下的剑仙,不舍得离开。她走出这间最尽头的屋子,一间间走过,好似光阴逆流,百年千年万年。来敬剑阁敬仰剑仙的外乡客人很多,大多客客气气的,哪怕那个背剑少年一直站在茱萸仿品之前,蹲着茅坑不拉屎,也没多说什么,可也有脾气如之前那人一般差的,对着茱萸、幽篁两把曾经总计斩落上五境大妖十一头的剑仙佩剑,不是嗤之以鼻,就是冷嘲热讽,或是干脆就朝着剑架和仿品吐唾沫了。陈平安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是他能感受到那些人的愤怒、讥讽、冷漠、嘲笑和幸灾乐祸、好玩、有点意思……陈平安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在桂花岛外的海面上。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恶意。陈平安在一次被魁梧汉子撞开后,那人大步向前,就要一拳打烂剑架,就在此时,一位鱼尾冠中年道姑凭空出现,微笑道:不可毁坏敬剑阁藏品,违者后果自负。那汉子悻悻然收起拳头,问道:吐口水行不行,犯不犯倒悬山规矩道姑笑而不语。汉子心领神会,朝剑架吐出一口浓痰,转头就走。旁边有人拍手叫好,魁梧汉子愈发觉得自己英雄气概,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陈平安还是什么都听不懂。他默默走到这间屋子一处墙根,蹲着喝酒,只有在游客稀疏的每个间隙,他就会迅速起身,去擦拭茱萸、幽篁两把仿品和剑架的那些口水唾沫,迅速擦干净后,就又回到墙角去喝酒。久而久之,便有人误以为背剑少年是敬剑阁的杂役,负责看管这间屋子,免得那两位剑气长城罪人剑仙的仿品给人打烂。陈平安在敬剑阁这间屋子,一直待到了晚上,游人越来越稀疏,所以他起身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夜幕中,已经足足半个时辰没有人来到这间屋子了。陈平安这才离开敬剑阁,坐在外边的台阶上,握着养剑葫,却不再喝酒,嘴唇紧紧抿起。男子剑仙,姓宁。女子剑仙,姓姚。曾经有位姑娘,对他陈平安这样介绍自己,你好,我爹姓宁,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宁姚。在与正阳山搬山猿一战的时候,那位姑娘的言辞之中,意思分明是父母还健在,而且她在骊珠洞天的表现,从头到尾,也完全不像是失去爹娘的人。所以哪怕魏檗在落魄山提及剑仙眷侣的阵亡之事,陈平安根本就没有往那位姑娘身上去想。但是回头来看,早有蛛丝马迹。她不喜欢提及剑气长城上那个猛字。她说以后自己的男人,一定要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仙,大剑仙,没有之一。她早早就孤身一人游历浩然天下,要求人铸一把好剑。陈平安双手抱膝,坐在台阶上。背后剑匣装着他取名的降妖和除魔。腰间养剑葫芦装着还是他取名的初一和十五。脚上的草鞋,也是一双。少年背对着的那座敬剑阁,最里头屋子里的茱萸、幽篁,也依然是相依为命的。陈平安在台阶上坐着,不知发呆了多久,只是两眼无神地怔怔望向前方,然后他猛然回神,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姑娘。她眉头微皱,开门见山道:陈平安,寄到我家的信,为什么不是你写的,而是阮秀写的你怎么回事!陈平安好似给天雷劈中,答非所问道:好久不见,宁姑娘。她看着那副傻样,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坐在陈平安身边,没好气道:好久不见这才多久时间。陈平安想了想,然后挠头。不知为何,陈平安感觉就像过了很久。走了千万里。练了百万拳。她瞥了眼正襟危坐的这个家伙,再瞧了眼背后的剑匣,她突然笑了起来,忍不住说道:陈平安,你是一个……宁姚莫名其妙发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子,没等自己话说完,吓得汗都流下来了。